笙索菲娅

【元与均棋/赵孤衍生】故人叹

元与均棋/赵孤 

《故人叹》

赵氏孤儿衍生

私设如山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

赵孤做到了。


  1. 旁观

北境的冬日一向来得早。

农务方才结束,今岁晋国的第一场雪便落了下来,落在了国君赵武(1)崩逝的那一日。

寻常王公诸侯,有丧者,必以厚葬之仪而待。何况是这位身世坎坷、少年继位,后励精图治、复兴赵氏与晋国的国君赵武。

只是有一点不同:国君并未令任何近臣诸侯陪葬,一改当下王孙贵族间的厚葬之风。

史官项贞思及此,提笔又书一句:国君仁厚,未杀殉。

晋国项氏,世代为史官,或入宫廷侍奉国君左右,记起居注,或于史馆记载历代君主一生功过,编撰史册。项家历任史官皆秉笔直书,前朝曾有史官遇佞臣屠岸贾威迫(2),刀斧胁身而字句不改,到了项贞这一辈,犹是如此。

项贞长吁一声,史书编至此处,将可收尾,可他仍有一事不解。

魏绛将军在冷宫的银杏树下找到了程勃,传闻程勃崩逝之时,怀抱中有一药箱,后随国君而殉。这药箱来历神秘,该如何解释?

项贞应召入宫之时,国君已然入了棺椁,故他并未亲眼得见国君崩逝前的场景。史书纪要已至结尾,他几番提笔,又几番放下,思索良久,仍不知该如何记载。

“大人,宫里的庞公公前来拜访。”

新君对这史书记载看得很重,隔三差五就要遣人来问询一番。这位庞观庞公公原是国君继位时身边的内侍,后调任,记得国君崩逝之日他也在殿外伺候。

“项大人。”庞公公手里的拂尘一甩,微微躬身一礼

“庞公公”,项贞回一礼,请他入座,“可还是为了编撰史书一事?”

“大人聪敏。”

项贞干笑两声,脸上露出些苦笑,只道:“先国君功绩颇盛,兹事体大,微臣思虑良久,不知写何结语。”

庞公公端起茶盏,慢悠悠地道:“杂家虽身份低微,早年间有幸服侍过国君几日……”

“听闻国君崩逝时,怀里有一药箱”,项贞观察庞公公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公可曾亲眼见到?”

“这……杂家到未曾亲眼所见。依杂家所见,坊间传闻不可信”,庞公公抿了口茶,煞有其事地用帕子擦了手,摇头道,“记得国君最不喜草药。”

项贞闻此言,眼前一亮,随后又深深地皱起眉头。在他的脑中,药箱与程勃之间笼罩着一团厚厚的阴霾雾气,遮在他的眼前,遮在每一个想要究其原因的人的面前,深深藏住了那片亮色天幕。

“草药味苦,国君不喜也实属常理……”项贞推测说。

庞公公嘴上说道“兴许是吧”,却缓缓地摇摇头。

项贞抓住他这个动作,为庞公公斟茶,眼中带了期许,他抬眼问摇头晃脑品茶的小宦官:“那……公公有何高见?”

庞观才吹嘘过自己早年近身服侍程勃,但对程勃崩逝前的细节一问三不知,庞公公只觉得面上无光,绞尽脑汁想出来些许细节。他不急不忙地喝完一杯茶,才开了尊口。“更可能是因为国君不喜的人,与草药有关。”

那是十九年前的冬日,是程勃以新君身份在晋国宫廷中度过的第一个冬日。那时庞观只是个才入宫的小宦官,因惯会讨巧,得以在国君殿外伺候。才经历过唐城之乱(3)的宫廷仍在修葺,国君的书房择在了朝北的一处殿宇。入了冬月,风气乍寒,连程勃也不幸感染了风寒,一连几日都偶有咳嗽。

魏绛将军来了几次,每每都苦口婆心地劝他宣太医来看。程勃坐于案前,落笔写下一个接一个的批注,抿着嘴,倔强地摇摇头。

整个人都像是沉下了精神气儿一样,没有半点当年鲜衣怒马的模样。

庞观先前是遥遥地见过程勃的,在他入宫不久后。彼时离唐城之乱尚有一年,那时的宰相还是屠岸贾,程勃的义父。庞观听别的内侍交头接耳,才知原是宰相大人的义子也入宫了。屠岸贾虽为人暴戾,民间提及他,都不免心里叹一声苛政猛于虎也,但其人身着官袍立于殿前,威风堂堂、目光炯炯,虽已年逾半百,仍称得上精神矍铄。

不知他那义子该是个什么模样。

正思索着,一阵马匹声嘶鸣打破了沉寂宫城中浮于表面的宁静。这是庞观入宫以来第一次听见如此鲜活的声音。何人敢在此纵马?他躬身躲在石柱后,伸头望着马蹄声传来的地方。

未见其人,先是一袭绛色骑装随风扬起,白马通体如雪,马蹄声声。少年轻盈地跳下马,手里握着弓箭。程勃将马交予门口的侍卫,不知想到了什么,本就眉目舒朗的少年笑得开怀,给黄昏暮色下的宫道都添了明亮的星火。

与宰相屠岸贾不同,虽是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养子,程勃的身上没有半点盛气凌人的傲慢,策马而来时,衣角和额前的碎发都因风扬起。庞观乍见之下,只程勃脸上眸见的点点笑意映入视野,一如他的名字,程勃,生机勃勃,连死气沉沉的宫道也有了活色与生机。

好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

魏绛出了书房,随意指了个内侍,“你,去宣太医来。”

庞观的回忆到此,被魏绛的命令打断,一路小跑着请来了太医和治风寒的方子。

冒着热气的药还未入书房,程勃皱起眉头,将口鼻掩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他扭过头,任凭魏将军和太医如何劝说,只淡漠的一句:“孤不喜药味,孤不喝。”

“勃儿,这和他以前给你的不一样……”

“孤不喜。”他泠声又重复了一遍,扭过头去,好似多看一眼都嫌恶。

庞观端着冷掉的药出了书房,不久后就被调离到了太后宫里。

他到也不怨,太后是个善人,平日里除了一位老嬷嬷,根本不叫人服侍。

他只是觉得心下可惜。

那个会在宫道纵马疾驰、意气疏狂的翩翩少年,再也不会笑了。

项贞还欲继续追问,庞公公忙不迭地起身,推出另一个人来:“这具体的,只怕是前太史赵大人,更为清楚。”

说罢,他便与项贞告辞,匆匆出了项贞府上。

项贞追出府,庞公公的身影在鹅毛般的纷纷大雪中渐渐变小,直到不见踪影。

“备车,去赵府。”


  1. 找寻

前太史姓赵,单名荀,乃是国君父族赵氏远房旁支的后人。当年奸臣屠岸贾把持朝政,因赵盾对其出言不逊,便怀恨在心,以莫须有之罪名灭其全族。这位赵太史因与赵氏血脉淡薄,且其家人住地偏远,才得以幸免于难。

程勃继位后,意在复兴晋国第一大家族赵氏,提拔了不少赵氏旁支后人,赵荀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此人直言自己不喜朝堂,如要入朝为官,只愿做个史官。程勃也准了,封其为太史,将新君继位前的记录交于他撰写。新君继位五年,赵太史辞官。

项贞风风火火地到了赵府,一阵寒暄后便直奔主题:“下官今日叨扰,是有一事不解……”

谁料赵荀如未卜先知般,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可是因为先国君的事?”

“大人如何知?”项贞诧异。

赵荀捋着胡须,调侃道:“知道你们项氏族人素来如此,如此着急,定是史书一事了。”

“还请大人告知。”项贞俯身一拜。

项贞行了大礼,额贴手背,久久不起。赵荀闭上眼,项贞俯身而拜的轮廓、十数年前少年坚毅的脸庞在他的脑中如走马观花般闪过。项贞听见他缓缓的叹声,心口提着的气都发了颤,手心也沁出了半掌冷汗。

“罢了,老朽说与你听就是。”

朝中人人道,赵荀赵大人写得一手好文章,不愧是国君亲自选定编史册的人。朝野上下无人想到,赵荀年事已高,自己并不想做这个史官的,程勃的圣旨上却写“应赵氏所请……”。

“赵太史,国君有旨,宣您入宫觐见。”程勃继位四年有余,从未过问赵荀记载他继位前事迹的事。赵荀本以为国君日理万机,定是早将此事抛在脑后。这天夜里,却是接到了密旨。

他诚惶诚恐地进了宫,已是丑时,程勃的书房还点着灯。案前的程勃一手执笔,一手揉着额角,他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抬眼,见是赵荀,亲自起身赐了坐:“叔伯。”

按血脉按身份,他可当不起这句“叔伯”,赵荀一时摸不准他族里的这位国君是何意思,连连推辞说“不敢,谢国君赐座”。

案几上的烛火摇曳着,半明半暗的光影映着程勃的脸,显得他本就清瘦的脸上棱角更加分明。赵荀离得并不远,借着烛光看清了程勃眼下的一片淡淡的乌青。

国君继位之初,赵荀便对新君之勤勉有所耳闻。曾有御史能言善道,对治国之策颇有一番想法,程勃索性加设一午朝,因早朝奏事多,无法商榷,午后事简,君臣可从容陈论(4)。国君此举,朝野上下赞许有加。程勃后与朝中重臣商议新政,减赋税,辅佐新军,结盟与郑。各方新政既出,一改先国君在时的靡靡之风,奢侈之习。程勃在位不过四年,励精图治,勤政务实,宽厚仁善,虽是年轻,却已有贤君之相,晋国亦是一派海晏河清之景。

唯有一事,乃是国君的大忌。

赵荀见程勃手上的前朝周天子传,便明了今日国君宣自己前来是为何事。

“先前国君嘱咐微臣的事……”,赵荀伏着身子,抬眼观察程勃的脸色情绪,斟酌着开口,“依微臣所见,如不提及程婴之名,只怕后人对国君的身世多有好奇。”

程勃皱了下眉,赵荀捕捉到他这一看似不快的表现,适时噤了声。

这忌讳便是,程婴。唐城之乱前,赵荀隐约听闻此人是程勃的父亲,出卖赵氏孤儿换取宰相屠岸贾的信任与优待。待到唐城之乱当日,仅存的几位赵氏后人由魏将军的手下护送入京,赵荀亲眼得见程勃报了屠岸贾当年的灭门之仇,赵荀才知晓程婴以亲子换赵氏孤儿生路的旧事。

他本意认定,应当在史书里大肆渲染一番程婴十六年前舍己为人的功绩,说其此举挽救晋国于水火中都不为过,怎料初稿呈递给程勃不过两日,程勃身边的掌事宦官便带了圣旨到赵府。圣旨只言国君不满意初稿。赵荀问其原因,掌事宦官只笑眯眯地说:“国君生父赵盾大人一生英勇刚烈,当为后世忠臣之楷模。”

“那……那程婴,程大夫呢?”

掌事宦官颇是为难地摇摇头:“国君未提。”

新君继位初,宫内纷纷相传国君由一草泽医生抚养长大,宫内的传言不出一月便被禁了,程勃在殿前罚了领头的几个宫女宦官。少年一改往常温和的好脾性,负手站于殿前,板着一张脸,转头便下了圣旨。严令国郡内不得再有此传言。

诸臣私下里偶有讨论,想来国君定是不喜那程婴。至于缘由,天子之意,不敢轻易妄加揣测。赵荀却认为,说是不喜,只怕有些过了。

当年唐城之乱,程勃好不容易除掉了屠岸贾,这位佞臣的离去让苦其久矣的国都百姓都雀跃起来。士兵手里举着火把,国都上空的沉沉暮色都被这鼎沸滔天的喊声与熊熊焰火所撕裂,一时间,唐城的夜晚亮如白昼。

赵荀在混乱的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逆行向外而走的程勃,顺着刀尖滴落的鲜血将他的半边衣袍都染了难以褪去的深红,格外惨烈,格外醒目。他被百姓与士兵推搡着向前,却还是朝与人群相反的方向奔去。赵荀忧心他出事,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叫喊声与火光渐渐淡出他们能感受的范围,赵荀随着程勃出了城。走了不久,到了一座山脚下。再向前,有低矮的瓦片房屋和小院,依稀可见是个人烟稀少的村落农庄。程勃奔向村口的一户人家,赵荀猫着身子躲在院里,透过窗纱,依稀能看清程勃半跪在地上的身影。他听见少年人急切的、带着喘息的声音:“老伯,我……我父亲呢?我父亲程婴可在?”

“程大夫,他去后山的银杏树下了……说是要去看他的儿子了……”

程勃经历了多番变故,又急匆匆地行了不远的路,此时腿脚乏力而不能动,仍用力撑着膝起身,转身向后山跑去。

父亲告诉他,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离世,他将母亲葬在了后山的那棵银杏树下,每年清明都会去看她。

肢体上的痛楚与酸软已被他抛之脑后,他只希望自己能快些找到父亲。赵荀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仍被落下了一大截。

程婴躺在银杏树下,阵阵秋风拂过,于是他的身上也盖上了一层枯黄的叶片。程勃跪坐在地上,颤抖着双手去触碰程婴的手,所有的感知只剩下冰凉,连他刚刚摸过火把的温热的双手都因此冷了下来。

当生机勃勃的叶片落尽,树下的人才能感知到生命的轻重,命运的脉络也历历可见。

程婴的手边,是他亲子的衣冠冢。

赵荀在远处盯了半晌,不知不觉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树下已没有程婴的遗体,程勃也不见了踪迹。

每每回想至此,赵荀心里的酸楚都无以言表。那夜,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兴冲冲跑去找父亲的少年红了眼眶,眼睛里的光与唐城上空的火光一样,一点一点地暗淡了下去。只叹世事无常,程勃的复仇之路皆因程婴而起,出生时为程婴所救,儿时由程婴抚养,少年时从程婴处得知自己命运。这一路都是二人一同走来,怎料最终,程婴还是留下程勃一个人去了。更何况他手边还有他亲子的衣冠冢,

赵荀到底是赵氏的族人,心里明明白白地偏向程勃,程婴此举固然伟大,也是当真狠得下心。

想来是从未将程勃当亲子,才会如此狠心。

程婴离世后,程勃愈发地沉默寡言,太后虽是他母亲,与他并不亲厚;魏将军战功卓越,却一贯不会说话。自程婴走后,程勃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只怕是因此生了隔阂。赵荀在心里下了定论。

“只是史书上寥寥几笔,讲清十八年前的真相即可。”赵荀实在不忍这样一段往事堙灭在历史之中,他顶着国君的忌讳,硬着头皮说下去。

所预料的暴风骤雨并未如期到来,赵荀抬眼观察程勃的举动,程勃回了案前,眼神无法聚焦在一处,只是直直地盯着桌面。

良久,赵荀才听见跟在程勃的叹息后的、几不可闻的一句,“不公平……”

“不知是对谁不公平,据老朽所知,国君继位后,再没碰过弓箭。而国君少年时一身好武艺由……屠岸贾,亲自传授。”赵荀说到那个人的名字,咬紧了牙关,声音也低了下去。

项贞不议论,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赵荀亲眼所见的这段让整件事更为明了。但缭绕在真相上的雾仍未退散,只要阵风就可吹去这叠叠云层,触及背后一片明亮的天空。

赵荀任由项贞自己琢磨,他翻开桌上的一卷名册,嘟囔着抱怨道:“老朽辞官多年,怎得还要管事。”

“那是新君信任赵大人”,项贞随口问道,“不知何事让大人烦恼。”

“称不上烦恼,只是清点给先君守陵的人”,赵荀将名册哗啦一翻,看到个眼熟的人,不禁疑惑出声,“蒋嬷嬷?这不是先太后身边的女官吗?”

听到这个人,项贞的心里迸发出了新的想法。他端正一礼,离了赵府,往王陵去了。


  1. 将近

项贞在国君的陵前见到了蒋嬷嬷,年过花甲,腰背仍挺得笔直,不失掌事女官的一身风骨和气度。

晋国公主身边本有两位心腹女官,公主有孕时,一位女官因家中亲人去世,犯了公主的忌讳,请辞归乡了一年。待她回宫时,赵氏被灭门,共事的女官被屠岸贾赐死,公主被打入冷宫,整日疯疯癫癫。蒋女官买通了看守冷宫的侍卫,陪在公主身边十六年。

程勃继位,公主顺理成章尊为太后,住西宫。程勃每月会来探望太后两次,虽是亲生母子,却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太后在程勃继位十七年后安然薨逝。“太后薨的那日清晨,还说要为国君换新的熏香,每回国君来,眼下都有乌青,定是睡得不安稳。”

“后来老奴调去国君身边伺候,又是三年。守着公主的孩子,就跟我的孩子一样。”蒋嬷嬷在宫里一向端庄守礼,此时,就是这样回忆几句,她也不由的抹了把泪。

“那国君崩逝之时,您定是在旁边了?”待到老人情绪平复,项贞才敢开口。

蒋嬷嬷摇头否认,满脸都是悲戚之色:“国君执意要去冷宫,不让任何人跟随。还是魏将军第一个找到了国君。”

项贞本是没带多大希望,但心中仍是怀揣了期待,听到蒋嬷嬷否认的回答,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你说,赵太史提到,国君继位后再未碰过弓箭?”蒋嬷嬷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年轻人,实在不好叫他失望,她想起些与此有关的旧事来。

“是。”

“国君不碰弓箭,每至秋狝围猎也从不参加”,蒋嬷嬷亦是觉得可惜,“听闻少年国君武艺了得,老身未能有幸见过。”

她话锋一转,冷笑一声道,“只是此事与那屠岸贾毫无关系”,她指着前头赵武王陵,“随葬的器物里有猎刀弓箭,乃是外邦进贡。国君先前用的,早已埋在冷宫了。”

蒋嬷嬷原先是不知道冷宫里埋了猎刀弓箭的。她听闻屠岸贾对程勃视如己出,悉心教导。程勃继位后确是从未用过任何兵器,她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小主人不要真的对灭门仇人有所牵挂才好。

至到晋国公主薨逝那日,她才知道为何再未见过那猎刀弓箭。

公主在冷宫的十六年里,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苟且求生,被满腔的悲怆恨意折磨得不成人形,故而染上了一身重病,虽有名医良药,但久病不医,再多的名贵草药和妙手回春的大夫也是于事无补。程勃跪在母亲的病榻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含笑合上双眼,手上的温度一点一滴地流失。再次承受失去至亲的痛苦,一下让他回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程婴苍白的脸庞和冰冷的指尖在他的各处感官中愈发清晰。公主病逝,程勃跪坐在地上,无人敢上前,无人敢出声,还是蒋嬷嬷轻声说了句“国君节哀”后,程勃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眼神涣散地向殿外走。

内侍和女官紧随其后,被程勃哑着嗓子制止。“不要跟着孤。”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国君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他究竟要去何处。蒋嬷嬷到底是跟在晋国公主身边一辈子的老人了,对程勃一向视若亲子。她细细一想,大致知道程勃会去哪里。

程勃一个人在冷宫的枯树下坐了很久,手边放着一个东西。夜间昏暗,蒋嬷嬷实在看不清是何物。

夜色中,程勃靠在树下,整个人都镀上一层若有若无的月光,不用凑近就能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他不要我了,母亲,如今您也要离开……”

“母亲,您不知道吧,我把以前用的弓箭匕首埋在树下了,再也没用过。”

他顿了一下,想到一个人,尝试了几次开口,都没出声。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能以为,小到自己都听不见的时候,就算从未提过这个人。

“他是个善人,从小就告诉我‘勃儿要心怀仁善,远离杀戮’,继位后,我再没挽过弓箭。”

“这些年,我自问做得还算好,母亲您看到了。可他……再也看不到了”

后来,他的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他后半生的苦难皆是因我而起啊!是因为我成了他的儿子!”

程勃仰头望着天边的月,只是偶尔的一声如泣如诉的话语,就让蒋嬷嬷的心都揪了起来。她知道程勃话语里的“他”是谁。十七年了,程勃从未在人前提过他,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众人都以为他是忘了,他是不喜。

他只是不愿自己再记起,怕是只要脑海中浮现那个人的身影,都会痛彻心扉。

“老身所知的,便只有这些了”,那夜程勃嘶哑的泣声还在耳边,蒋嬷嬷不住地抹泪,半晌才平复下来,“至于那药箱,老身实在不知。”

“项大人不如进宫一趟,或是会有些收获。”


  1. 真相

项贞在宫里遇到魏绛,根本是始料未及。他本想进宫里的藏书阁,试着找找赵荀早年的初稿,却在宫门口见到了一身骑装的魏将军。

魏将军乃是先国君钦定的辅政大臣,他恭恭敬敬地下马车行了大礼,还未完全拜下去,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到了面前。“本将军最烦这一套大礼,起来便是。”

“谢将军。”项贞抬眼就见魏将军的络腮胡子,心里发慌。想起蒋嬷嬷说,魏将军第一个找到了国君,那他定是见到那药箱了。他不知该不该开口问,谁人不知魏将军为人豪迈、脾气直爽,只怕若是惹了这位大将军,定是免不了一顿打。

魏绛转身往宫门口走,若是错过此次,不知再见魏将军会是何时。项贞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大步跑到魏绛身前拦下他,朗声道:“魏将军留步,微臣有一事请教。”

魏绛挑眉,手下意识抚上了腰间的弯刀。“你最好是有重要的事。”

“将军可否告知,国君离世前是否怀抱一药箱,那药箱有何来历。”项贞一口气说完,逼迫自己抬起头,直直地与魏绛对视。

魏绛一愣,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来。

他眼中的火光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另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草木花朵、山川河流间游历。十六岁的程勃在岩石上蹦来蹦去,像个山羊。

“真是让他说准了。”魏绛叹了口气,北方的汉子连叹气都比别人重,项贞能感受到他的胸腔都在震动。

“你可是项氏后人?”

“是。”

魏绛又叹了口气:“只有你们会如此执拗,比程勃,错了,比先国君还拗。”

“我可以告知于你,只是你不可写入史册。”

“这……”项贞急得差点跳起来。

魏绛拿出一卷明黄的卷轴,神情肃穆庄严,他将卷轴高高捧起:“此乃先国君圣旨。”

程勃继位后,请当年平乱有功的魏绛留在国都,作为辅政大臣,非边关告急不得出唐城。

魏绛这一待便是二十年,他从一鲁莽的壮年汉子,成了年过半百的华发老人。程勃也由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长为喜怒不形于色的贤君。

只是程勃的身体一年比一年更差,他不喜太医,积劳成疾。三十四岁的程勃已是攒了一身病,有天召几位大臣议事,突然就从高高的台阶上倒了下来。

宫里乱成一团,程勃醒来,第一个召见的便是这位魏将军。

程勃还未开口说话,便是一阵止不住的猛烈的咳嗽。他抓起帕子掩在嘴边,摊开时,帕子上多了一片血迹。

魏绛大惊,急着要喊太医。“国君,这是大事,不能再不吃药了……”

程勃却连连摆手,将他叫了回来。他的嗓子嘶哑得厉害,说出来的话听着也模糊。“孤去后,史官若要编撰孤的身前事,切记,不要提到他……”

魏绛为他倒来一盏茶,听他又提起这事,连声应和道:“我已叮嘱过赵太史。”

程勃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茶,才勉强喝下去一些,说话也有了些气力。他仍是不放心:“可当年那事并不是秘密,若有人执意要查,定也能知道真相。”

程勃悠悠地提起:“项家那小子,我看就会这样。”

魏绛清楚程勃的担心不无道理,一时间眉毛拧在一起,看起来颇为滑稽。

十八年过,程勃一直未曾公开提起程婴这个名字,魏绛几乎都快忘了这个与他有一面之缘的草泽医生的面容。十八年来,魏绛只是支持程勃的决断,至于个中原因,他虽是不解,但并不过问。到了此时,魏绛思虑再三,问出了困扰他多年的这个问题。

“若是史书提及程公当年对您的养育之恩,定可青史留名,他的功绩也将世代相传。”

病榻上的程勃闻言,抬起头,对上魏绛充满疑惑却暗含期冀的眼神。他说的没错,青史留名,世代相传,百年来六国间无数的纷争战乱,不过是为此。

程勃移开了视线,眼神聚焦在墙上的一处。那是晋国国君的暗格,放着玉玺,和一件他最重要的东西。

偌大的、空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两人,他们沉默了良久,连呼吸的声音都显得扰乱了静默。

“这对他不公平。”

程勃盯着暗格,轻声回答魏绛。

他的声音很哑、很轻,能吹散在风里。但他回过视线来,魏绛看清了他眼中的坚石难摧的坚定。

在程勃看来,传颂一个人的苦难,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件不公平的事情。

他们分离了十八年,程勃却比任何一个存在过的人都要了解他。世人大多浅薄,只惊羡流于表面的熠熠荣光,而忽视了胸膛下一颗鲜红的赤子之心。

“父亲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虚名。”

比起你名垂千古,后人世代相传你的丰功伟绩,赞扬你如何舍己为人,我宁愿你只是籍籍无名却一生顺遂平安的草泽医生,程婴。

魏绛不知程勃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说出这句话,程勃说完后便合上了眼,不让人看清他眼中暗含的泪。

“我愿他只是程婴,再不是我程勃的父亲。”


国君离世的那日,唐城下了鹅毛般的大雪。清晨,程勃不顾太医的劝阻,执意要出寝宫散心,并遣散了所有的内侍近臣,连魏将军都不准跟随。

子时将至,程勃还未回宫,宫人找了他半日,未见起踪影。

魏绛在冷宫里找到了倒在雪地里的程勃,他阖上了双眼,头枕在药箱上,像是睡着了一般。青年的嘴角弯着,抿着浅浅弧度,永远沉睡过去的他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有两个少年,他们在无疆的原野上挽弓射雁,赛马围猎。不远处,生了华发的父亲背着药箱,弓着身子,眯起眼眺望着他们驰骋马背上的身影。两个少年的影子越来越近,在视野里逐渐放大。程婴这才放下心来,迎上前去。

程勃轻跃下马,他走过来时,青丝与衣角都带了西北塞外的飒爽秋风。眉目疏朗、眸含星火的少年一拱手,与身边的少年相视一笑,朗声齐道:“父亲。”

这世间仅存的、得知来龙去脉的故人,发出了一声轻叹,其心下惋惜之意,久久不得散去。

魏绛起身,颤抖着嘴角,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沉痛与不舍。多番尝试,这位久经沙场、戎马半生的北方汉子才终于带着压抑的哭腔,一字一句地出了声。

“国君,崩。”

国君赵武崩逝,举国缟素,朝野上下、民间百姓皆一片哀悼。


  1. 尾声

唐城之乱后,程勃时常会想起程婴。

他们一起走过了十六个四季轮回,朝夕相伴度过数千个日夜。程勃十六岁那年,程婴自刎于山头。程婴走后,最初午夜梦回惊醒时,程勃似乎还能见到烛光下那个佝偻着的身躯。他还能宽慰自己,“他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守护我。”

继位初,程勃终是下定决心让赵太史改了他的生平,十七岁的程勃尚是乐观,也实在天真,以为哪怕全天下都不记得了,程婴也会一直活在他心里。

他拒绝太医送来的汤药,拒绝看到一切与程婴有关的东西,不过是怕多看的一眼就能使自己不忍,从而收回成命,向世人和后人大肆宣扬他们的曾经。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不需要更多的人来层层剥析程婴十六年的隐忍与心痛,他每思及此,都会痛彻心扉,窒息到连心脏都皱了起来,再无法复原。那十六年里,程婴是怎样的痛不欲生,却还要慈爱地微笑着教他哄他,程勃不敢再想。

他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打开暗格,凝视着玉玺后的药箱,贪婪地回忆他们十六年来的点点滴滴。这是谁也无法夺走的记忆,他想。

可是后来岁月太久太长,长到连程婴的身影都从他的脑中淡去。母亲离去的那一日,他前所未有的慌乱,亲征曹国,和谈齐国时煞是运筹帷幄、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程勃在寝殿里四处翻找,各色的花瓶器具书画丢了一地,他最终才在暗格里找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颤抖着双手,捧出药箱,用指尖拈去上头的灰尘。

他好似能在这冰冷破旧的药箱上感受到那人的温度,就可以明目张胆地欺骗自己,程婴从未离开过。

你知不知道,自你走后,再无人听我倾诉这缄默岁月。

他抱着药箱一直在冷宫里坐到天色暗透了,才木着脸回到宫里。外头的宦官听见他干涩喑哑的声音,带了颤,带了迷惘。“孤,在位多久了?”

“国君在位十七年。”

十七年,他苦笑,竟是比我们相伴的时日还长。


三十六岁的程勃枕在药箱上,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在弃用了近二十年的药箱上闻到了熟悉的药草清香。

那个教他尝百草,记药方的人,站在银杏树下对他招手。

“勃儿,回家了。”

众人在冷宫枯掉的银杏树下找到了国君,程勃嘴角含笑,青丝散开,虽生华发,仍意气风发。是他们都不曾见过的模样。

他们的故事,始于春雷滚滚倾盆大雨中,终于白雪皑皑北风萧瑟间。

你看,我又来陪你走过无数个四季轮回了。


国君赵武崩逝,其子继位。国之重臣魏绛自请驻守北境。

次明年,捷报至国都,一同而来的,还有魏将军战死疆场的消息。

至此,当年赵氏孤儿一事中,所有的见证人皆已离世。

世间唯一一个知晓所有来龙去脉的人也与世长辞。晋国,乃至世间,再无人见证过程勃与程婴之间真正的故事。

传闻,晋国太史项氏根据宫中几人所述,写就赵武一生传奇经历,包括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赵氏孤儿一案真相。

千百年过,所谓六国乱象,王室纷争皆化作沧海一粟,如过往云烟,如灰尘燃尽,飘散在历史长河中。也有野史上书寥寥几句赵氏孤儿,好奇之人寻遍记载,仅史册一句:赵武王少时,由一平民抚养长大。

亦有后人对赵氏孤儿案心生好奇者,欣然往项氏旧宅,未果,败兴而归。

故,无人闻得书间故人叹。


End.


一些注释

1.赵武:赵氏孤儿原型

2.原型是出自《左传·宣公二年》。太史董狐不畏权势、坚持直书实录。

3.唐城之乱:指程勃杀屠岸贾,国都大乱。晋国国都改过很多次名,其中有一个是唐城,此处私设当时国都叫唐城。

4.午朝:指皇帝中午登朝议事,始于永乐四年。


一些细节

1.程婴和晋国公主去世的地方都有一颗梧桐树。

2.玉玺和药箱放在一处(缩写都是yx,好巧)=程勃心之所系:家国百姓、程婴。

3.不公平,不是对另一个父亲不公平,是对程婴不公平。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戏外的两位长长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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