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索菲娅

【元与均棋】人间乐

元与均棋/人间乐

一些赵孤相关的前世今生

前篇《故人叹》,往前面翻两篇就是。

私设如山 1.5w字预警

一句话方方提及

作者不是专业考古人,都是网上查资料和去博物馆学习的。(意思是轻点喷,呜呜)


郑棋元快四十岁了。一生走完了半程,好像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忘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客。


一切都是他以为。


1.见过

郑棋元很奇怪,眼前这个研一新生为什么一口咬定他俩之前见过。

他自认不算大众脸。岁月对他似乎格外优待,三十八岁的男人脸上乍看之下连细纹都难找。因此,他的课一向很受欢迎,每学期选课堪称腥风血雨,让校园网宕机两个小时是传统艺能。都说人二十五岁以后身体各项机能都会逐渐走下坡路,诚然,他这几年上了年纪,再没有以前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也不至于会不记得音容相貌如此鲜明的少年人。

鲜明,主要是因为这个少年长得也忒像只熊猫。

长得像国宝的小少年的眼底亮亮的,嘴角向下撇,显得嘴更歪,他的鼻尖耸动着,感觉下一秒就能抽泣起来。

郑棋元扶额,无奈地闭眼摇摇头。眼前的少年确实看着眼熟,是因为他在前一天晚上睡前花五分钟过完了全班三十个人的入学资料,排在第一个的就是这个男生,高考是福建省的文科状元,考研也是第一。他叫徐均朔,是个让人一眼就能记住的好名字。郑棋元可不想开学第一天就被挂上学校论坛,而且标题大概率会是“惊!研一新生开学第一天被考古系金牌教授zqy训哭”。

“同学,小徐同学,均朔……哎呀,你别哭,老师记得你,真的。”郑棋元抬起三根手指不走心地发誓。

小徐同学抽着鼻子想要说话,他打了个嗝,才“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不要骗我,你明明不记得呜呜……”

郑迪:这大学教授真当不下去了。


当校园里最大的那棵梧桐树受到大地的召唤落下第一片树叶,凉风如约而至,送走了学生们最盼望的暑日,四季中的第三个季节就这样到来。吃素了以后,郑棋元有些畏寒。秋老虎尚在,隔壁经管学院的喻越越教授总嚷着一出太阳就热得快中暑,对着郑棋元的办公室里27度的空调翻白眼,直说郑迪你这空调开得跟我家空气净化器一样装模作样。

开学第一天,照例是校长、领导、新生代表发言讲话,无非是一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内容。郑棋元缩在礼堂的座位里,中央空调的冷气迎面对着他吹,冻得他恨不得把门口的红毯扯过来盖身上。

在他哈欠连天,眼神逐渐迷离、视线渐渐模糊着要睡过去的时候,被满堂年轻人富有朝气与希望的鼓掌声震醒,其声音之热烈,唯有儿时东北过年放的一万响鞭炮可以一较高下。

真好,年轻人有力量,国家有希望。

郑棋元搓着被冻僵的手往礼堂外跑,身后隐约传来喻越越嘹亮的一声“郑迪”,他当做没听见,只想赶紧回办公室喝保温杯里暖暖的八音亮嗓汤。

一阵脚步紧随他身后,并伴随着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他:“郑棋元郑老师!”

你喊郑棋元,关我郑迪什么事。

郑棋元加快了脚步,后头凌乱的脚步声愈发近,他的衣袖被人拽住。郑棋元无奈停下来,转身,一个穿白t的小伙子拉着他的袖子喘气。小伙子的气还没喘匀,意识到手里还攥着他的衣袖起了皱,慌忙撒开手。

这小伙子的手挺暖和,下次可以考虑直接拉手的。

什么下次,没有下次!

为人师表,好歹要做个样子。郑棋元清了清喉咙,问:“这位同学,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们又见面了……”

见过郑棋元的人很多。他还在上大学的时候,还叫郑迪的时候,大小算个风云人物,成绩优秀,合唱团领唱,学生会主席,辩论队主干,论文多次发表在国家级刊物上。他博士毕业后留校当老师,作为M大的考古系教授兼教师团队门面,每年高考招生前他都会被拉去各地重点高中遛一遛,连理工学院都有人慕名来上他的选修课,每逢校庆还要“主动”到舞台上高歌一曲。顺带一提,应邀请,他在国家考古研究中心也有工作。

估摸着又是哪个慕名来的学生,小伙子挺帅,脸上的黑眼圈看着很眼熟,好像昨天才见过,不管,先搪塞过去再说。“啊,这样…在官网上见过我的证件照?”

“不是!”小伙子急得声音都高了一个度。“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了!”

郑棋元一时犯了难。小伙子见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疑惑,他解释说:“我叫徐均朔!”

徐均朔,他想起来了。昨晚过资料的时候匆匆一眼,只记住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他。但郑棋元十分笃定,在今天之前,他绝对没有见过这个小伙子。

于是这个小伙子就哇哇大哭了起来。

被他这么一闹,郑棋元觉得自己急需一条毯子压压惊。他主动走过去,递给徐均朔一张餐巾纸。他的手落在他的肩上,轻声对他说话,带了些哄的意味:“来我办公室。”


徐均朔本来是不想哭的。

他坐在郑棋元对面的椅子上拿餐巾纸擦眼泪,郑棋元则慢吞吞地抱着保温杯喝完了半杯八音亮嗓汤。徐均朔好容易止住眼泪,也不再大声吸气了,只是微微仰头抽鼻子。郑棋元抬眼盯着他,悄悄扯过椅背上的毛毯盖在腿上。

徐均朔的眼周一圈泛着红,上挑的眼尾红得尤为醒目。他开口,声音里还带了明显的哭腔。“对……对不起郑老师,因为你特别像一个人。”

郑棋元顺着他的话问:“像谁?”

舞蹈学院的檀健次老师还是金融系季教授?

徐均朔却只是摇头,喃喃道:“没什么,我也记不清了。”

他也明白自己的这个回答听上去像是可以捉弄人,他不愿郑棋元误会,又急急地解释说:“我不是开玩笑,就是,就是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他不敢再看这与梦中那位长者别无二致的脸,只扭过头去,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感觉就像,一个对我来说特别重要的人。”

是他最重要的人。

所以他才会在重逢的第一刻,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叫住他。古语曰,“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他自小就被林女士教育要像个男子汉,要有担当。他打小就是班干部,只有气急时才会红了眼眶,比如大一军训没拿到流动红旗的那次。这样的性子维持了二十年,因为郑棋元,也只有郑棋元,才会让他的满腹的离愁与思念、悲切与喜悦化为泪水,在他倾诉所有的话语之前,眼中盈着的泪夺眶而出,决堤而下。

应向哪方哭你,才可逼岁月回头看一眼。


2.春秋

徐均朔从小多梦,起先的梦是按时间顺序走的连续剧,梦里的他由婴孩长到少年,最后满头白发倒在雪地里。后来,他反复梦见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记事起就常常会梦到他,梦见一双包含了太多故事的眼睛,梦见一个清瘦的身躯。他记梦,但梦醒后记不下那人的长相,只是隐隐的一个轮廓和一声叹息,他记在书本中,念在心头上,不知不觉竟成了执念。

他去医院检查过几次,被没剩几根头发的精神科主任赶了出来。

直到他在六年前无意间看见了M大考古系教授,那时郑棋元作为M大的导师代表来他的高中作招生讲座,他作为学校志愿者看到了他。梦中的五官轮廓渐渐清晰。还是那副容貌,只是年轻了不少,头上少了白发,再没了满脸的疲惫、满目的忧愁与抚不平的眉心。他仔细比对着,心却不自觉地疼起来。

几句话的工夫,徐均朔的心情早已大喜大悲都经历了一遍,面上还是一副端庄正经好学生的样子,只是眨眼的频率和他微微发颤的手将他的小心翼翼出卖个彻底。

殊不知他这副反应在郑棋元看来又是另一个意思。

“不过是来套近乎的小朋友罢了。”郑棋元心想,这样的学生他不知道见过多少,这个年轻人不过是黑眼圈重一点,可爱一点,没什么特别的。

郑棋元快四十岁了。一生走完了半程,好像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没有什么忘不了的地方,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过客。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爱过不少人,爱他的人更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这说短不长的一生,不过是远赴人间惊鸿宴,谈笑风生不动情。

眼前这个也是一样,他认为。

小孩想套近乎,他也乐得轻松捡一个现成的课代表。他从书架上挑出几本教科书,示意徐均朔过来看。“这几本书你记下,第一节课的阅读材料,开学前读完交论文。”

徐均朔欣喜地点头,他记下书名:“是春秋的书啊。”

郑棋元喝下一口茶,企图掩饰自己心虚的语气:“顺便写一个发言稿,不要太长,下周我要用。”

徐均朔一口答应,笑意直达眼底,开门的时候带起一阵飒爽悠远的秋风,携了夏末留下的最后一抹余热窜进,进而散开在了凉气的办公室里。像是有什么炽热的东西,或许是这阵突然的暑风,或许是渐低的蝉声,或许是少年明亮深邃的眼睫,毫无征兆又有迹可循地闯进了他的人生里。


徐均朔是个很靠谱的学生,一周后,郑棋元看到邮箱里有一封名为《论世族发展与春秋政治格局的演变----以晋国赵氏为例》,如是想。他是个很好的小孩,有能力,肯努力,不过是多了一点点的灵气和感性。他会积极主动地来办公室问他有没有事情要帮忙,故作老成地给班上的同学点名签到发材料,是千篇一律的那种好学生,带着些装模作样的成熟。

可是少年老成也有装不下去的时候。

徐均朔上回交的论文写得格外不错,笔触细致,逻辑清晰,对古代典故也提出自己的理解。院里的领导和系里的老师有听学生和指导老师做报告的习惯,郑棋元顺手推了徐均朔的论文上去,只是多做一个presentation的事。

新晋研究生小徐很看重这次报告,提前半个小时到报告厅调试设备。徐均朔刚来的时候测试投影仪还是好的,只是刚开机时闪了几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他估摸着会议快开始了,再次连接投影仪,幕布上却是一片空白。徐均朔抬头看对面的表,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徐均朔第五次尝试接投影仪连电脑的线,大屏幕上还是空空如也一片灰色。郑棋元这才慢悠悠地端着保温杯散步过来,进门就发现自己的研究生趴在地上,白衬衫的袖子挽起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开玩笑说:“行这么大礼啊小徐同学。”

徐均朔抬起头,嘴角和眼角一起瘪着,见了他像见到救命稻草。他下意识拽了郑棋元的衣袖,站起来给他演示:“投影仪好像坏了。”

学院的设备许久未换新,时有这样的事发生,今天轮到小锦鲤头上了。

郑棋元上去低头瞟了一眼连接线,上手动了几下就指出问题:“是接触不良。”

“那怎么办,要不要和老师们说。”徐均朔一时慌了神,拿不定主意。

郑棋元轻轻地拍他的背,不慌不忙的语速让人听了都安心,他不停地点头安慰着他,“没事的,先不用说你做了ppt。”

“那要是效果不好……”

郑棋元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温和又笃定:“我来担。”

徐均朔听进去他的话,一个劲地点头。


presentation的效果不错,郑棋元把院长送走的时候,徐均朔还是半张着嘴在台前发呆。郑棋元长出口气,猛得拍徐均朔的背,他才算是回过神来。

学生不住地挠头,不住地跟他说谢谢,谢谢郑老师。他好像很不好意思,不知道是对这个意外还是对他那一句“我来担”。

郑棋元在徐均朔企图对他90度深深鞠躬的时候制止了他,他仰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光线透过云海波澜,越过高楼广厦,炽郁的红与橘粉绵延着伸向望不见的尽头。

郑教授鲜少与学生有学术之外的私下交流,却鬼使神差地蹦出来一句:“真要感谢的话,请晚饭吧。”

徐均朔一愣,而后迅速地找了饭馆打了车,眼底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出租车停在一家素菜馆子前,郑棋元微微挑眉:“功课做得不错啊。”

而年轻人只是羞赧地笑了笑,抱着装了电脑保温杯和教材的包走在他身后,为他做起这些琐事来,显得格外熟练。

徐均朔并不拘谨,平日里总是调节气氛的那一个,话多得让他会打他吐槽说“徐均朔你好烦”。今天他许是累了,眼皮耷了下去,眸光盖不住疲惫。郑棋元有心让他开心一些,他抬下巴喊他:“诶,徐均朔。”

“你这么好的成绩,为什么从经管半道出家学考古啊?”

徐均朔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因为你啊,棋元,棋元老师。”

他与他对视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睁大眼,把满心的真诚和认真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郑棋元揉着眉心躺回座椅里,饶是他也没法招架这样的年轻人,一腔的热忱捧到你面前,不怕你拒绝,也笃定你不会拒绝。

“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才去了解的考古”,徐均朔挠着后脑勺回忆道,“洪洞春秋晚期卿大夫墓,春秋时期西北戎人大墓,都是有您参与的项目。我本科的时候看了一部纪录片,《如果国宝会说话》。哇,讲道理,太酷了吧。我看到很多文物,像是青铜器,绢帛的时候,怎么说呢,文字和乐声承载了故事,好像只诉说给我听。”

他偏头,企图想出一些合适的语句来形容那时的感受:“那时风动,此时心动。(1)”

郑棋元含笑注视眉飞色舞的年轻人,徐均朔停下来,眨着眼睛问他:“那棋元老师您是为什么……”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问过郑棋元这个问题了,为什么学考古,一个如他一样洒脱又冷情的人,为什么愿意把大好的岁月埋没在黄沙与旧物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枯燥又看不见方向的科研项目。

郑棋元摩挲着手指,七岁那年父母带回的照片被他藏在沈阳老家的书柜最底下,泛黄得很严重,手指用力一捏都有粉末残留。他的父母也是考古专家出身,田野调查一去就是几个月,出差回来时总会带上几张考古点的照片。

那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照片,只是旁边有笔迹清晰注明:春秋时期晋国赵氏大墓。徐均朔说“那时风动,此时心动”,几千年前的一些人,一些事被现代的相机记录下影子,华夏文明最初的故事不知道触及了他心里的哪一根弦,他的另一颗心跨越了时空,像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秘密被他守到今日。

他只是笑:“因为……除了考古,我好像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什么,还会去做什么。”

他不准备再谈学术上的事情。郑棋元故意开口逗他:“小徐同学,现在拿优秀毕业生都这么卷了吗?”

“啊?”徐均朔并没听懂他的意思。

郑棋元笑起来,示意他看桌上清一色的绿叶菜,漂亮的眼睛里多了些无奈。徐均朔知道他茹素多年,了解他参与过的每一个项目,会提前给他要用的讲台擦灰,给办公室里的龙骨妹妹浇水……如此种种,在他看来,确实是一个积极又讨老师喜欢的研究生。

至于年轻学生对他下意识的信任与靠近,也不过是在此基础上延展出的情感,无伤大雅,也不会太过在意。

徐均朔心知他是误会了,他急迫地解释说:“不是的!不是为了学校里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倾身向前,连玻璃杯中的水都晃出了明显的弧度。

他自知是有些失态了,坐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低下头,脸和身体正好处在灯光照不进的一片暗影里。

当杯中轻晃的水归于平息不起一丝波澜,天色渐暗,余晖隐在深色的天际后,连最后一缕明亮也沉没。

这时他们点的菜也上齐了,徐均朔又挺直了背脊坐回桌前,垂下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一处不大的阴影。大堂中的人声鼎沸,天边外的云舒云卷,在这一刻,在他们的世界里都失去了声音。徐均朔沉默着抬头,手中还紧握着那杯柠檬水,他的手没有动作,杯中的水又不可自制地轻轻晃起来。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段话的。

郑棋元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意外。

他问:“棋元哥,你记过梦吗?”



3.为你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他并不清楚具体有多长。梦里面目模糊的两个人,一个稚童长成了翩翩少年,一个中年人变成了华发老人。那长者满头华发,已是苍老得叫人不人多看,而一个人由总角长成少年,总要有十余年的光景。

少年的面目模糊,也只有几次闪现过。他反复梦到年长的那一位,起初也是如此。只是长者的脸到后来愈发清晰,与眼前人的面容渐渐重合,除却皱纹与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分明是同一个人。

在他骤然抬眼的某一刻,在重逢见面的某一刻,他竟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又或是前世与今生。

梦中最后的画面,是那位长者在孤坟前永久地沉睡过去。

“这就是,我记的梦。”

没有朝代,没有姓名,没有具体的某一件事,只记得有一个如他一般的人。

“所以,梦见那个人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且不说信与不信,在说完记梦这件事后,徐均朔的脸色灰得惊人,眼里的光也迷散。郑棋元存了安慰学生的意思,试着引导他说些积极向上的事情,哪怕谈谈自己的经历也好。

他却蓦地对上徐均朔的眼神,少年圆圆的眼睛刹那盈了泪,鼻尖翕动着,他的嘴撇得更厉害,郑棋元一下也没了辙。

少年望着窗外,盯着眼前一城的华灯静静地出神,明亮的灯光是灼目的,与火光一样。在郑棋元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突然出了声。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郑棋元一时噤了声,盘中的最后一片生菜叶也被徐均朔推让给他,郑棋元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那果然是很重要的人吧。”

徐均朔看着他,默不作声地缓缓点头。


郑棋元怀疑徐均朔被夺舍了。

眼前这个话多到聒噪的年轻人才是他带的研究生,刚刚那个一定是被夺舍了。他还没想好怎么结束这尴尬的沉默局面,嘴里只念叨着“我先把单买了”,扫码扫出来,徐均朔提前买好单。他一抬头,撞上徐均朔的视线,他笑得眉眼都弯起来,温柔又细致。对面的年轻人长得像一首现代诗一样,望进他眼睛的时候又会看见没来由的忧伤,是春秋旧事的余韵。但他望向他时,眼里的光又是柔和的,头顶上有明月高悬。徐均朔给他叫了车回家,他的耳边还有年轻人喋喋不休的叮嘱声:“到了家记得给我打电话”“别随便见陌生人啊”……

郑棋元:好好……不对,他在教我做事?

他从后视镜望出去,还有年轻人笑着挥手的影子。徐均朔的一缕头发不那么听话,在风中被高高得扬起,他的衣角也被风吹起来。郑棋元闭上眼,还有同一阵风簌簌地路过他们身侧的声音。


郑棋元揉着眼睛,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微信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他和徐均朔聊天的页面上。

【shawnzh】:到了……

【均朔】:好耶!!!郑老师早点休息下周一见!

然后发来一串表情包刷屏。

郑棋元笑了一声。他从落地窗看出去,才发现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填满了他的眼帘。这样的高楼广厦、霓虹灯影团团围住他的公寓,直到将人都埋进尘埃里。将近凌晨的都市仍是灯火通明的,好像沉睡过去的从来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他。

他一向晚睡,每当社交软件再没了新的消息通知,豆瓣小组的更新讨论愈发地少,从每秒都有新的消息到十多分钟才得到一个回复,他才会依依不舍地关掉屏幕。手机屏的光暗淡下去,他也暂时切断自己与人间的最后一些联系的纽带。三十六岁后,他开始改正这一习惯,晚睡的次数减少,入睡的时间也提早,无非是因为身边的亲朋好友亦是同龄人,大多有了自己的家庭需要在意。他也因此清楚了一件事,“郑迪,早睡两个小时其实不会错过新消息。”

那此时他又在等什么呢?郑棋元说不清,也不想说。

客厅的唱片机里放着粤语歌,他最近很喜欢听陈奕迅。房间里只一盏澄黄的灯投出一小片昏暗的光影,指针在老式的唱片机上走,低低的、轻缓的调子由此滑出。他的歌像晚间山中的溪流,明明只几句有味道的粤语唱词,年年岁岁就在这不为人知的寂静下从溪流中淌过。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刻,路过的旅人驻足小憩,有幸闻见这不停歇的潺潺水声。跋山涉水而来的旅人侧耳倾听说,听,这是岁月从指缝流去的声音。

“叮”的微信提示音在时间流逝中是那么不值一提,但郑棋元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一轻快短小的插曲。

“棋元老师,资料发到你邮箱了。不要奥耶,晚安!”

郑棋元回复了一字三点“嗯…”,页面就此停留在聊天框上。在他自己都不曾注意的地方,他的嘴角噙了笑,歌曲还在低低地放,他的困意也渐渐上来。对于所谓年岁面貌,他一向从容。白云苍狗,说来竟也走过了将近半生。

在今夜,在漆黑的手机屏幕发出暗淡的白光时,他才得以承认。论尽半生,他在等,等一个不愿错过的人。


下周一见到徐均朔,一切如常,徐均朔还是他手下带的很机灵的卷王研究生,他也还是他的导师,好似那天谈话中关于“记梦”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徐均朔熟识他身边的每一个同事、朋友,甚至是亲人。他会帮喻越越带很难买的网红吐司,帮谭维维淘摇滚乐的唱片和livehouse门票……连他的大侄子方书剑,都会在饭桌上提到他的名字:“舅,均朔学长人真好,发了我一堆考研资料。”

郑云龙头也不抬地啃皮皮虾:“谁啊?”

方书剑疯狂朝他的方向使眼色,凑过来打趣他:“我学长,舅带的研究生。”

他给方书剑夹了一筷子菜,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个红糖麻花:“吃你的。”

郑云龙咬着筷子抬眼盯着他看,然后吃吃地笑,边笑还边摇头。郑棋元被他这么一盯,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桌下踹他的脚。

郑云龙摇摇头,从善如流地嚼阿云嘎刚刚给他剥好的虾。“郑迪,你看你笑的那样子。我十几年没见你那么笑了,这叫什么来着?”

方书剑咬着麻花接上一句:“铁树开花。”

郑云龙点头。

阿云嘎跟着郑云龙点头。

郑棋元咬着筷子生闷气。


一月的时候,上海发布说今天有初雪。徐均朔那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还一直萦绕在郑棋元的记忆里,郑棋元刚刚监考完一门期末,脑子乱得很,看到置顶发来的微信,他随手回了一个“嗯”,便再没有理会。

讲道理,出大问题。

等他意识到徐均朔发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过了撤回时间了。

【均朔】:棋元哥!今天有初雪诶!

【均朔】:我们一起看雪好不好!

【均朔】:上海发布会准的吧,会的吧「祈祷」

【均朔】:棋元看到请扣1棋元看到请扣1棋元看到请扣1

【shawnzh】:嗯……

【均朔】:做法成功!

【均朔】:我截图了!不能反悔!

郑棋元:真的栓q!

上海发布破天荒准确了一次,从没见过雪花的福州人小徐对着窗外飘下来的雪花拍照拍视频,一个劲儿地拍他:“郑迪你看!上海下雪了!”

郑棋元:谢邀,在我们东北,没到膝盖的都不算雪。

他突然出声叫停没见过世面的徐均朔。“均朔。”

“嗯嗯,怎么了棋元?”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不是你梦中的那个人呢?”郑棋元握紧了茶杯,热可可的温度从瓷杯传到他的手心,烫得灼手,他却像冬夜里寻找热源的人,手心紧紧贴在杯上。

徐均朔很随意地一挥手:“你在我梦里出现那么多年,证明我们一定是有缘分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一定可以是比亲密还要近的关系。”

他这话说得直白,却半点都不脸红。

郑棋元犹犹豫豫地端起杯子:“万一,只是长得像呢?”

徐均朔挠头:“那也很难一模一样吧。”

郑棋元:“你是我的学生,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都不缺了。如果是更近一点的关系,除非换导师,否则一定会对你有影响……”

徐均朔:“我和刘岩老师谈过换导师。”

郑棋元:“均朔,我比你大了十六岁。”

徐均朔掰起手指数着年份,他说:“真巧,我梦见你十六年。单方面认识你七年,正式认识你四个月。”

却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郑棋元一遍遍重复着他们不该在一起的理由,徐均朔一遍遍回答他所做的一切准备。徐均朔有各种原因喜欢他,但他好像想把这些原因都去掉,然后告诉他:“你看,我们还是做师生好了。”

我们有很多个原因不应该在一起,但是只要一个理由就能让我们同时为彼此留下。

徐均朔一字一句回答他,格外郑重,格外认真:“郑迪,别的我都管不着。我只知道,我这一次,就是为你而来的。”


番外 风起

晋国旧主,原名程勃,后自更名为赵武。程勃入黄泉路,见奈何桥一老妪,知是孟婆。君问:“唐城郊外,有一大夫,名程婴。可在此转世投胎?”

“此人,二十年前便已入轮回。”

“他…化为何人?”

“为赵武王十一年的一阵大风。”


赵武王十一年,晋、楚两国战于鄢陵。那年楚军攻晋军不备,即使程勃御驾亲征,屡次交战,楚国仍逐占上风。晋军不甘示弱,请齐、鲁、宋、卫四方为援军,意欲速战速决。列阵当日,程勃于营帐内等候援军,却闻营外马蹄阵阵,副将疾奔而来,原是楚军利用晨雾为掩护,破晋军阵营。

程勃列出楚军种种不利条件,主张迎战。晋军布阵高处,鄢陵地势本就是易守难攻,可趁其心急,一举挽回败势。

副将面露难色:“只是…”

“要是有阵大风就好了…”程勃叹道。

半晌,他摆手:“迎战。”

晋军于军营内填井平灶,扩大营地空间,就地列阵,接地势之高隐蔽自己的战略部署。程勃于高处筹备观战。西北秋日渐起风沙,他备有一队精兵,若此时可来一阵风扬起风沙,或可借此时机一举擒楚王。

却未曾注意到士兵手上长枪的红缨微微扬起。

迎面而来的尘土沙石迫得楚军眯起双眼,成千上万的羽箭随着沙石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自此,大风起兮,胜负已定。

赵武王十一年,国君亲征北境鄢陵。六月二十九日,楚军意外出兵,晋军与其銮战从晨至暮,国君巧用地势列阵部署,借大风大败楚军,捕楚王公子筏。


“原来,是你。”


后来世人皆惊羡于江东二璧相识相知的金兰情谊。亦有人戏称,孙策走后七年,化作一场东风,护住了赤壁,铜雀台终没能锁周公瑾的二乔。

却无人知,程婴走后十一年,那一场吹过鄢陵的秋风,成全了程勃心系的家国百姓。


这世间的山南水北,人来人往,没有什么算得上长久,唯有那些一笔一画留下的文字与故事,能引得后人孜孜不倦地探索追寻。在那些真假难辨的故事里,万幸还有人记录下这一场战、这一阵风。还好,你选择化成一阵风,这样青史之上,仍有你存在的痕迹。


三国演义翻开到中间的一页,徐均朔愣了半晌,才想到要合上书册。

他把书册归还到原位,郑棋元留给他一个背影,只是自顾自地翻阅手里的书,评价说:“用你们小年轻的话来说,三国演义是同人。正经读呢,还是该看些别的。”

没听见徐均朔的应答,郑棋元回头,声音大了些:“小徐同学?”

“啊,记住了,郑老师。”

我隔阴阳观你相,半生鲜活,半生消弭解脱。


4. 发现

“日前,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对外发布关于太原市南郊区金城村(2)春秋时期大型贵族墓葬的考古简报,M大考古系郑教授与全国各地考古团队受邀,在金城村西北角进行考古活动。在今年国家文物保护中心所发布的……”

微博视频卡在这个时刻,主持人反复说着最后几个字,有点鬼畜。

考古点的信号不好,徐均朔抹了把汗,太原的阳光晃得他头晕目眩。郑棋元拿了水过来,白皙的小腿比太阳还晃眼,徐均朔一抬头,自家男朋友在39度高温下勇穿长袖t恤。

几个月前,他的导师刘岩告诉他,太原有一个很好的项目,希望他可以跟郑教授去。

【均朔】:道理我都懂,可为什么是郑教授?

【均朔】:您才是我导师啊岩哥!

【刘岩】:都是我一手操控。

(“刘岩”撤回一条消息)

【刘岩】:我请了陪产假。

【均朔】:欧凯!

徐均朔跟郑棋元来金城村考古点几个月,刚来的几天还跟开屏的孔雀一样卷了头发,日头最大的时候穿了白t就往土堆里冲,夜间从地宫里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在这个地点更加诡异。所以他在气温黄色预警的那一天彻底放弃发型和低领衬衫,回归福州小土豆。

他现在被晒得更像土豆了,郑棋元察觉到他的幽怨,轻笑一声:“早跟你说了考古很苦,考古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徐均朔往脸上抹防晒霜,拉着郑棋元吐槽:“你也没说有这么晒啊!我以为是挖坟可怕,这个根本吓不住我的好吧……”

郑棋元平静地放下防晒霜:“你是怪我了?”

徐均朔坐过去顺毛:“不是,没有,棋元你不要瞎想。”

他并不高明地岔开话题:“我看同组的姐姐买了帽子手套,全身围得只剩眼睛,要不然我下周去城里整一套?”

“那你没机会了”,郑棋元怜悯地看着小男友,“上头的签字来了,后天开工挖主墓。”


发掘区域位于墓地西南部,共布10× 10米探方四个,徐均朔与郑棋元分到同一个探方。他们都戴上了防护帽,头顶和手上都打了小灯,郑棋元走在前面,给后头几个学生做随堂测。

“这座墓有积石积炭,积石墓主要出现在什么墓中?”

“五鼎墓,三鼎以下很少。”

郑棋元:“斯莱特林加一分。不是,M大徐均朔加一分。”

“那积石积炭墓呢?”

徐均朔再次抢答:“七鼎墓和九鼎墓。(2)”

队里的人员都是春秋战国秦时历史的专家,郑棋元更是业内的权威。他看一眼青铜器上的刻文,依稀能辨认出来,“这是晋国的文字。”

徐均朔凑过来:“能看出来墓主人是谁吗?”

郑棋元失笑:“几千年过去了小徐同学,虽然这个保存得不错,但也有积灰磨损。保护起来送回去清理修复。”

“至于这个编钟,是完整的一套,器型一致,大小递减,你看这腔体偏长,又厚实……”

“都是皆甬钟。”

郑棋元瞧了他一眼,不吝啬地夸他:“专业知识可以啊。”

“没白学的。”徐均朔嘿嘿笑着,亮出两颗大门牙。

墓主人的棺椁有三层,最外层的黑漆素棺,第二层的黑漆彩绘棺,最后才是保存尸身的内棺。这是徐均朔第一次下地宫,他观察铺在棺上的绢帛绸缎,由衷赞叹说:“外面那些人天天是这个是第八大奇迹那个是第八大奇迹,我们中华民族随便找,不都比他们强多了。”

“小徐同学,这可不是随便找”,郑棋元示意他看主墓周边的随葬和陈设,“这可是晋国卿大夫的墓。”

这座大型春秋墓葬面积达40平方米,墓壁四周抹青膏泥,是积石积炭墓。墓主有众多随葬青铜器:两套鼎,4件不带盖,5件带盖鼎,还有成套的编钟编磬乐器组合等。随葬品中多发现简牍绢帛,由此可知,此墓墓主为男性,应是春秋时期贵族大夫,该能达到卿大夫(2)。

徐均朔探身去看棺内的随葬品,多是春秋大墓中常见的随葬品,如铜、陶、石、金、骨、漆器等。他眼尖,瞥见墓主尸身下一角,他向后头的队员大喊:“大家快来!这里好像有东西!”

是一滩像泥土一样的东西(3)。

随队的一个队员伸头看了一眼,见怪不怪道:“长年累月积下来的淤泥吧,过会儿处理掉。”

徐均朔还在据理力争:“可这是在墓主人身下的东西,就算是长年累月,也不该有这么大一堆淤泥吧。”

“你是M大的学生吧?小同学,我跟你说,有时候就是这样的。这墓穴又不是藏宝箱,你随手一开就能发现宝贝。”

徐均朔跟他讲理讲不通,声音都大了起来:“至少先拿出来看看吧!万一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郑棋元拨开人群往里走过来,仔细观察了许久,这一堆东西堆在墓主人身后的角落里,像一堆没用的漆皮,发褐,发黑。可是春秋大墓里何来漆皮?

他忆起从前下地宫发现的东西,当年南昌的一个墓中,就发现过类似的东西。他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这大概,不是淤泥,也不是漆皮。”

“总之,先送到文物保护站再说。”


多年以后,徐均朔已是M大考古系最年轻的副教授,回想起第一次下地宫的这次争执,还是心有余悸。

“当时我们差点把它当垃圾扔掉”,徐均朔跟刘岩老师手舞足蹈地演示,“就差一点!我当时急得都要动手了!”

郑棋元:“我证明,红着眼睛双手握拳全身发抖。”

徐均朔被揭老底也不脸红,他强调说:“这可是春秋的简牍!还好救回来了!”

郑棋元点头:“是,还好救回来了。”

他们相视而望,眼中都含着庆幸。


5.真相

“日前,山西省考古研究院对外发布关于太原市南郊区金城村春秋时期大型贵族墓葬的考古简报,正式公布该墓葬出土十余件青铜器和成套编钟编磬乐器组合,证实墓葬主人为身份较高的春秋晋国赵武王时期卿大夫项氏……”

“据记载,项氏曾任晋国赵武王时期史册编撰一职。在目前所出土的随葬品种,有M大队员所发现的项氏亲笔手书简牍,损毁严重,已送往山西省文物保护修复中心。”

ppt结束放映,徐均朔做完了汇报,朝台下各个单位的老师鞠躬。

他直起身,正好看见郑棋元在向他点头。

一位北京来的老师举手:“据我所知,简牍损毁非常严重,不知道修复师有多少把握能够复原。”

“很遗憾,省内以及周边地区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修复师。”郑棋元摇头,台下众人霎时议论纷纷。

“但是……江西南昌海昏侯刘贺墓(3)曾发现类似简牍,损毁更加严重,最后也成功修复了。”一个学生模样的队员红着脸举手。

“这就是我接下来给大家汇报的”,郑棋元上台打开自己的ppt,“我们联系到修复海昏侯墓中竹简的修复团队,目前在南京博物院交流学习,简牍已经送往团队手中。”


饱水简牍修复实在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简牍经过上千年的打磨沉淀,本该可以自由展开的竹简被发现时,已经蜷缩成一团,颜色也发黑。乙醇、高级醇填充脱水法,置换出竹简内部水分,经过半年到一年的浸泡等待,才可能让竹简恢复原状(3)。

徐均朔在发现简牍时就问过郑棋元。“郑迪,你说,让一个人死后还在守护的东西,究竟记载了什么?”

他们都精通春秋各国正史轶事,徐均朔望向他,他想,郑棋元也该是一样的猜测。

传闻,晋国太史项氏根据宫中几人所述,写就赵武一生传奇经历,包括其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赵氏孤儿一案真相。

提到这四个字,徐均朔没来由得心痛,他曾在书中,在太多的影视和文学作品中看到过世人对这段旧事的猜测。或许是太过隐秘,或许背后的真相太过悲怆,每每想到,他都是难以言说的心痛。

郑棋元只是像从前一样,安抚地拍他的背:“等修复出来,再看。”

“修复出来,我还能亲眼看到吗?”

郑棋元笑着牵他的手,年轻人脑袋上的头发又翘了起来,郑棋元给他抚平,只叹:“我比你更希望能亲眼看到。”

“毕竟这是你发现的东西。”


一年后,他们如期接到了来自南京博物院的电话。

“郑教授吗?你好你好,我是文物修复团队,是好消息。太原南郊项氏墓的简牍修复完成,接下来的研究任务,就拜托M大了。”

郑棋元挂掉电话,带队老师如沐春风的声音还在耳边。这三年,再也没有人问过他考古的意义,为什么要学考古。

七岁那年赵氏大墓的照片被他保留至今,除了考古,他好像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的使命是什么,他好像只是像去聆听一段他未曾见过的故事,去找寻一个已有答案的真相。六千年的时光弹指过,旧物与古文如走马观花般闪现过,一代又一代的人研究过去的人的进步、繁衍、文明,而他也该去找寻这一切的意义。

青年教师徐均朔还在一遍又一遍给刚进大学的学生讲述考古的意义,回来以后直呼现在孩子真会打官腔,什么“了解中国古代文化文明发展”“铭记历史”“我们要以史为鉴,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的话术一套一套的。

郑棋元却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人生在世,能够目睹一场春秋旧事,也算有幸。”


当天下午,郑棋元和徐均朔抵达南京博物院。

“简牍已经修复完成,但多数字迹并不算清晰。郑教授是春秋战国史的专家,费心了。”修复团队的教授很客气,她看郑教授身旁带的年轻教师的手握成拳,在袖口处微微发抖,以为他是紧张,所以更加客气。

但郑棋元知道徐均朔不是因为第一次看文物才紧张的。他偷偷握住徐均朔藏在袖管后头的拳头,耐心地把他的拳掰开。他的手掌有些凉,包裹住年轻人的手,逐渐变成一样的温度。

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与他纠缠在一起,温声说:“去看吧。”

“告诉我,我陪你一起记。”


尾声 故人言

简牍上的文字是徐均朔再熟悉不过的,梦里见过数次,又有三年的潜心学习,他看项贞留下的文字记载,与古时晋国人无异。

项贞记下的故事越读越熟悉,梦里的一切以文字的形式被串联成一部长电影,他背过身去,闭上眼,还能看见那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只是不敢再触碰了。

他只在想,不该让郑棋元来的。因为这一次,终于有一个程婴知道程勃在他走后所忍受的心痛了。

而他本不该知道。

郑棋元默声念完,并不做其他的反应。到了下班的点,他带徐均朔出了研究所。

“你觉得可惜吗?”

徐均朔被他突然来的问题惊了一下,整个脑子还是懵的,“啊?”

“我是说,这样的一件事,这样一个陪他长大的人,不能在历史上留下他的名字,后悔吗,遗憾吗?”

他喃喃地补充:“就像一个未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终于说了出来。”

徐均朔握紧了掌心,不知想起什么,他笃定地告诉郑棋元:“我想,是不遗憾的。”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跟上郑棋元的脚步,在他身后一步处悄悄牵住了他的手。

“就像物理上提到的平行时空一样。我想,或许在程勃的心里,将这个秘密封存,是不是平行时空的他们,也应当有一个父慈子孝、承欢膝下、鲜衣怒马的快意人生。”

“但他一定是会感谢项氏的。”

郑棋元点头,等着他解释。

“项氏私心留下的记载,是他们过往曾经的唯一证明。”

“是”,郑棋元叹到,“所幸这一次……”

徐均的眼前蓦地被泪水模糊,他转头,郑棋元抱住他整个人,他的头埋进郑棋元的肩上。

不远处就是毗卢寺,他说,棋元,我们去拜一下吧。

理应拜一下的。

千年时光弹指而过,朝代更迭帝王轮换。有些人变了音容相貌,前尘旧事留在了平行时空的彼岸,只合眼时浮现的面孔,梦回中闪过的眼眸,坚毅且明亮,像是从前就见过无数次一般。

好像没有什么称得上长久,好像没有什么不能算作永恒。

南朝四百八十寺,高楼庙宇的香火在连绵不断的江南烟雨中依旧鼎盛,古刹名寺的钟声仍然日复一日地回荡在山谷间。

而徐均朔在佛前,静静地与佛像凝视对望。江畔的月光和从前一样,只是身边多了郑棋元。

古时春秋,佛教并未传入中原。自这一世起,他却多去寺中拜谒。

你是否记得我,我是否认得你,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只需要知道,带上所有的果敢与执着,用尽了勇气和信念,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来的。

我遥望着来自数亿年前的月光,年年相似,一如往昔。

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除了鄢陵的大风,江畔的圆月和我对你的情感。

我是你荒凉岁月的笙箫鼓乐,你是我黯淡人间的皎洁圆月。

书中故人的叹息散落在每一阵将来的风中,命运的乐曲悠扬地飞过几个世纪,似乎没有终点。曲不终,人亦不会走散。

不同时空的我们擦肩而过,所幸这一次,有人听懂书中故人言。


注释

  1. “那时风动,此时心动”:出自《如果国宝会说话》第二期,骨笛。

  2. 徐均朔第一次下地宫:部分参考太原市南郊区金城村赵氏卿大夫大墓;部分参考洪洞发现春秋晚期卿大夫墓,来源:山西新闻网。

  3. 均棋发现的简牍:部分参考《让稀碎的汉简沉睡千年后复活》,新闻中文物修复团队为湖北荆州文保中心。来源:观察者网。

End. 

感谢能阅读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人间乐》作为赵孤衍生的衍生,我断断续续地写了好久,赶在福州赵孤当天完结。谢谢团子@_是你的小团子吖_ 跟我聊天的时候给了好些灵感!私心里想给赵孤里的他们一个好一点的人生,所以就有了这个故事,不管是程勃、程婴,还是程家父子,都应该有平安顺遂的一生。

其实两个人都不记得前世,只是徐均朔会记梦,并且记忆里有前世片段闪现。而郑棋元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到最后他什么都知道。徐均朔笃定他和郑迪有不一样的缘分,所以有了执念,至于真正喜欢上郑棋元,也有别的原因。就像文中也提到,郑棋元年轻的时候,考古并不是一个受重视的行业,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日复一日做枯燥又看不到结果的工作。捱过漫漫的寒冬和长夜,才为光亮撕开了裂口。

就像现实中的他一样。

“将我之坚持,坚持之。”

“那么多不愿意都愿意了。”

……


三周年快乐。

福州天气很好。

第四年了,两位长长久久,多多人爱,戏外永远顺遂。

“世界纷纷扰扰,我对你的爱意永不消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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